19世纪80年代末的河北安平,天是灰的,土是黄的,人的命,有时候比土还贱。
镇子不大,抬头见山,低头见土,老百姓的日子就跟那拉磨的驴一样,一圈又一圈,累死累活,盼不到头。
十几岁的李锡九,个头还没完全蹿起来,但那双眼睛,亮得跟狼崽子似的,透着一股子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劲儿。
那天,镇上出事了。
一队官兵,号称“剿匪”,马蹄子踏得尘土飞扬,刀鞘子在马鞍上“咣当咣当”地响,那动静,比过年放炮仗还大。
可镇上哪来的匪?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官兵冲进镇子,二话不说,直奔几户人家。领头的衙役是个尖嘴猴腮的货色,一看就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主儿,他手指头一戳,嘴里蹦出两个字:“通贼!”
罪名就这么定下了。
李锡九站在自家门口,隔着半条街,清清楚楚地看着。
他看见那些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被绳子捆得跟粽子似的,从屋里拖出来。
男人们的脸上,有惊恐,有愤怒,但更多的是麻木,是那种被命运摁在地上摩擦久了的认命。
女人们和孩子们的哭声,尖利得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一个老太太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的腿,被一个兵痞一脚踹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满嘴是土。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们是清白的啊!”
哭喊声,求饶声,还有官兵不耐烦的咒骂声,混成一锅滚开的粥。
李锡九没动,就那么站着,像一根钉子钉在地上。他看着那几个被诬陷的汉子被推上囚车,看着他们的家人哭天抢地,看着那个尖嘴猴腮的衙役脸上得意的狞笑。
他知道,这哪是剿匪,这就是挟私报复,是把人往死里整。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剐着他的心。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蹦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疼,但他感觉不到。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远去的囚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
就是从这一刻起,李锡九心里有样东西,发了芽。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凭什么?凭什么好人要受这鸟气?
凭什么穿官服的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道!
他得弄明
从那天起,他开始疯了一样地找书看。从《盛世危言》到《资政新篇》,那些以前看着头疼的字,现在一个个都跟活过来似的,往他脑子里钻。一个字,一句话,一篇文章,就像一道道光,把他心里那片混沌给照亮了。他渐渐明白,镇上的这点破事,不算什么,整个大清国,都烂了,从根上烂了。
这棵烂透了的大树,不推倒,不行。
1905年,日本东京。樱花开得再好看,也驱不散笼罩在东亚上空的阴霾。那年头,往东洋跑的中国年轻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国快亡了,家快没了,读书救国,革命救国,总得干点什么。李锡九就是这群人里的一个,他揣着一腔热血,告别了河北老家那片黄土地,来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岛国。
东京的街头,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躁动的味道。
李锡九第一次参加反清示威,是在一群留学生中间。他举着那面写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旗子,跟着人群往前冲,嗓子都喊哑了。
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为自己的国家呐喊,那种感觉,既悲壮,又他妈的痛快。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他见到了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孙中山。
那是一次普通的学生集会,地方不大,挤得满满当当。
孙中山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人群中间,没有讲台,没有扩音器,就那么站着。
他个子不高,但声音洪亮,眼神里带着一股锋利的劲儿,像把能劈开一切的刀。他讲革命,讲共和,讲三民主义,讲得在场的每一个年轻人都血脉偾张。
李锡九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浑身的血都热了。
孙中山说的那些话,就像是一把钥匙,把他心里那些零零散散的想法给串了起来,豁然开朗。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屠龙之术,这才是救中国的方子!
集会散了,人群渐渐散去,李锡九没走。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心里跟打鼓一样,“咚咚”直响。他咬了咬牙,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挤上前去。
“先生!”他冲着孙中山的背影喊了一声。
孙中山回过头,看着这个一脸涨红、眼神发亮的年轻人,笑了笑。
“先生,我……我……”李锡奇紧张得有结巴,但还是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我想救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您能指点我吗?”
孙中山看着他,目光温和而锐利,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他走上前,没有长篇大论,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李锡九的肩膀。
“青年人,有志气就好。”孙中山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李锡九心坎上,“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一个动作,李锡九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这就是他要走的路!
没过多久,李锡九经人介绍,秘密加入了同盟会。他成了孙中山最早的那批追随者之一,一个来自北方的热血青年,正式把自己的命,和“革命”这两个字绑在了一起。
他开始玩命地干,筹款、传递情报、组织留学生抗议。
那年,清廷跟日本政府勾结,想打压留学生的反清活动,李锡九带头闹事,公开在报纸上骂,带头拒绝参加清政府办的考试。
事闹大了,他在日本待不下去了。收拾行李,离日返国。
革命,不能只在嘴上,得真刀真枪地干。
回国后的李锡九,像一条潜入深水的鱼。
他没直接去南方找组织,而是扎进了北洋体系,在保定的一所警务学堂当了个教习。这地方龙蛇混杂,正是藏身的好去处。
白天,他站在讲台上,穿着长衫,戴着眼镜,一口京片子,给底下那帮未来的警察、侦探们讲什么“法理”、“刑侦”,讲得头头是道,一副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派头。
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匠,心里藏着一团能烧掉整个旧世界的火。
晚上,他关上门,在昏黄的油灯下,给同盟会的旧友们写信,联络各地的同志。
他的笔,白天是教鞭,晚上就是刀。他在暗中编织着一张网,为即将到来的那场大风暴,埋下一颗又一颗的钉子。
1911年,那声惊天动地的枪响,终于在武昌城头炸开了。
消息传到保定的时候,李锡九正在给学员们上课。
他听到窗外报童的叫卖声,浑身一震,手里的教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顾不上捡,也顾不上跟任何人解释,转身就往外走。
台下的学员们都看傻了,不知道他们这位一向沉稳的李先生今天是怎么了。
李锡九冲出学堂,连行李都没收拾,直接扒上了一列连夜南下的火车。他要去前线,要去那炮火连天的地方。
他知道,光靠武夫们打打杀杀是不够的,革命需要声音,需要笔杆子,需要把那些还在观望、还在犹豫的人,都拉到革命的战车上来。
他一路南下,用他的文笔,用他的口才,用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情义,四处游说。
他像个不知疲倦的传教士,见人就讲革命的大义,讲共和的好处。他的话,有理有据,又带着一股子能点燃人心的激情。
不少地方军阀、开明士绅,硬是被他这张嘴给说动了,一批批的志士仁人,被他感召着,投向了革命的洪流。
他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场伟大的革命,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缺口。
民国成立了,李锡九凭着自己的资历和功劳,先后当选为省议会议员、国会众议院议员。他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走进了那金碧辉煌的议事厅。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议事厅里,比战场上还凶险。这里没有真刀真枪,却处处是明枪暗箭。他看不惯那些政客的嘴脸,更看不惯袁世凯那个窃国大盗的野心。
面对袁世凯的步步紧逼,很多人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妥协。
李锡九不干。
他拍案而起,一纸弹劾,措辞激烈,直指袁世凯是“窃国之贼”,骂得那叫一个痛快淋漓。
袁世凯死后,他又在大会上振臂高呼,提议恢复孙中山的领导地位,引来一片掌声。
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他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也正是这股硬气,让他成了民国政坛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只是,看着这混乱的政局,李锡九心里越来越迷茫。推翻了一个皇帝,又来了无数个“土皇帝”。这革命,到底革了个什么?中国的出路,到底在哪?
1922年的北京,风起云涌。
李锡九收到了一个朋友的邀请,去北大听一场演讲。演讲的人,叫李大钊,一个比他年轻不少的教授。他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个“新派人物”,搞什么“马克思主义”。
那天,李锡九坐在台下,看着讲台上那个穿着朴素、戴着圆眼镜的青年。
李大钊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他只是用一种平实而又充满力量的语调,讲着马克思,讲着阶级斗争,讲着那些他从未听过的词——劳工解放。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李锡九面前徐徐展开。
李大钊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他讲的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他把这个社会的病根,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李锡九听着,感觉自己过去的那些想法,那些改良、议会的路子,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演讲结束了,人群散去,李锡九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久久没有动。
李大钊收拾好讲稿,注意到了这个沉思的中年人。他走了过去。
“先生,可是对今天的演讲有什么疑问?”
李锡九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真诚的脸,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两人就这么站在空无一人的演讲厅里,聊了起来。从黄昏,聊到深夜,从北大,聊到李大钊的家里。
那一夜,是李锡九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在彻夜长谈中,李锡九不再只是一个倾听者。
他把自己这几十年的经历,从河北安平的乡下,到日本东京的街头,再到北洋的官场,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都掏心窝子地说了出来。
他向李大钊剖析了北方军阀混战下,老百姓过的到底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
“守常先生,”李锡九的眼睛里闪着光,语气无比坚定,“我算是看透了。若无一场彻底的革命,把这烂透了的根子都刨掉,推倒重来,任何改良、修补,都他妈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李大钊听着,大为动容。他没想到,眼前这位在旧政坛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元老”,竟有如此深刻、如此决绝的见解。这不单单是革命的热情,这是经过了血与火的历练后,沉淀下来的政治洞察力。
李大钊知道,他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同志。
从那天起,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李锡九从李大钊那里,第一次系统地了解了马克思主义,了解了共产主义。他心底那颗寻找救国之道的种子,终于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他第一次动了彻底砸碎这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按捺不住。
不久之后,在一个秘密的地点,由李大钊亲自介绍,李锡九举起右拳,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岁。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劈成了两半。一半在阳光下,是国民党元老,是社会名流;另一半在阴影里,是一个绝对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
双面人生,就此开启。
1924年,广州,国民党“一大”的会场里,人声鼎沸,气氛热得能把铁给熔了。
国共合作,这是多大的事儿。会场里,各路神仙齐聚一堂。孙中山坐在主席台上,目光扫视着全场。
底下,有国民党的老人,有共产党的新锐,还有从苏联来的顾问,口音五花八门,心思也各不相同。
李锡九作为直隶和天津地区的代表,坐在人群中。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长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情自若,看起来就是个德高望重的北方政界元老。没人知道,他这身“国民党”的皮囊底下,跳动着一颗火热的红心。
会议开得并不顺。轮到国民党右派代表冯自由发言时,火药味一下就浓了。
冯自由阴阳怪气地质疑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是“借壳下蛋”,是想“掏空党国根基”。一番话,说得不少国民党人心生疑虑,会场里开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共产党这边,李大钊、瞿秋白等人据理力争,但毕竟人少,声音显得有些单薄。
就在这时,李锡九站了起来。他缓步走上讲台,手里没拿稿子,只是扶了扶眼镜。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他一开口,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立刻压住了全场的嘈杂。
“诸位同仁!”他环视一周,目光犀利,“冯先生之言,恕我不能苟同!”
“今日我们为何在此?为的是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为何?为的是打倒列强,铲除军阀,救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此乃大义!”
“共产党人,也是我中华儿女,他们有主义,有信仰,更有救国救民之心。今日若无联俄联共之决心,何来我国民党之振兴?革命尚未成功,我们自己人反倒要先起内讧,分裂党魂,这是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
他巧妙地避开了“主义之争”,把所有问题都拉回到“国民革命”这个最大的共识上来,逻辑严密,气势磅礴。他没提半句自己是共产党,却处处在为共产党说话,为国共合作的大局辩护。
那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是入情入理,荡气回肠。话音刚落,会场里先是片刻的安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孙中山都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李锡九走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来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李先生,佩服!”
李锡九抬头一看,眼前这个青年,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身上有股指点江山的气度。他认出来了,这就是湖南代表,毛泽东。
两人没有多说,只是紧紧握了握手,彼此心中,已然生出一种英雄相惜的敬意。
几天后,毛泽东亲自登门拜访,两人关起门来,彻夜长谈。从那一夜起,他们结下了持续一生的深厚情谊。
这次大会,李锡九成功当选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一纸任命,给他这重“国民党上层人士”的身份,又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这层光环,将成为他未来几十年里,最完美的保护色。
1925年,上海的枪声,震动了整个中国。“五卅惨案”像一瓢热油,泼进了本就沸腾的民怨里。
天津也炸了。工人罢工,学生上街,整个城市都陷入一种愤怒而狂热的情绪中。
李锡九,此时的身份是国民党天津市党部负责人,白天,他四处演讲,慷慨激昂地主张“民生为本、工农为根”,把孙中山的理论讲得深入人心。
到了夜里,他摇身一变。在某个不起眼的民居暗室里,他和于方舟等几个地下党的同志,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商讨着如何利用国民党的这层“壳”,把共产党的触角,伸到天津的每一个角落。
反动当局开始疯狂抓人。一批参加示威的学生和左翼青年被关进了警察局,眼看就要被安上“赤色分子”的罪名,凶多吉吉少。
消息传到李锡九这里,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几天后,天津最有名的饭店“登瀛楼”里,李锡九亲自摆了一桌顶级的酒席,宴请市警察局的几位头头脑脑。
包厢里,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李锡九作为主人,频频举杯,谈笑风生。他从时局政治聊到古玩字画,从地方掌故扯到风月趣闻,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把那几个脑满肠肥的警局高官哄得眉开眼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黄汤。
没人注意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也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城市的另一头,几辆不起眼的马车,正载着那批被捕的学生,从警察局的后门悄悄驶出,汇入夜色之中。一条由地下党同志精心安排的交通线,已经为他们铺好了通往安全地带的道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下属匆匆跑进包厢,在警局局长耳边低语了几句。局长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李锡九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慢悠悠地站起来,端起酒杯:“王局长,这是怎么了?来来来,这杯酒,李某敬你,为了天津卫的安宁,干了!”
局长看着李锡九那张笑眯眯的脸,心里有火也不好发作,只能干笑着把酒喝了,匆匆告辞。
人,已经救出来了。
这场在酒桌上完成的惊险营救,展现了一个“双面人”顶级的冷静和胆识。
但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很快,国民党右派就抓住了把柄,指责他“亲共通匪”,叫嚣着要把他开除出党。
风声鹤唳,压力山大。
李锡九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一封措辞极为激烈的申辩信。信中,他痛斥那些指责他的人是“不识大体、破坏团结”,搬出孙总理的“联俄联共”政策当挡箭牌,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维护“党国大局”而蒙受不白之冤的忠臣。
这封信,写得是情真意切,义正辞严,加上他“元老”的身份和深厚的人脉,一场天大的风波,竟然就这么被他再次化解于无形。
天津卫的夜色下,李锡九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灯火。他知道,这样的凶险,只是个开始。这条路,注定要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长,也更难。
1927年,天,说变就变了。
蒋介石那张脸,翻得比戏台上的变脸还快。前一天还“同志、兄弟”地叫着,后一天就举起了屠刀。“四一二”的血,从上海流到了武汉,把整个中国都染红了。国共合作,彻底掰了。无数的共产党人,脑袋像西瓜一样,滚了一地。
白色恐怖,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罩住了整个国家。
这时候的李锡九,身份更显赫了。国民政府监察院委员,军事裁判所所长。这官衔,亮出来能晃瞎人的狗眼。
在所有人看来,他都是蒋委员长这边的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党国栋梁”。这种时候,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坐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但他姓李,骨子里姓共。
政变发生的那天夜里,武汉城里风声鹤唳,到处都是抓人的军警。李锡九坐在他那间宽敞明亮、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办公室里,一宿没睡。
他面前摆着一摞卷宗,上面用朱笔写着一个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刺眼的判决:死罪。
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志。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枪声,手,伸向了那摞名单。
他抽出几份卷宗,藏进了宽大的袖袍里。然后,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开始在那些剩下的判决记录上,大刀阔斧地涂改。有的罪名改轻了,有的证据被他三两笔就弄得“模糊不清”,有的干脆就直接销毁了原件。
他知道,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拿自己的命,换同志们的命。但他必须这么干。
一个月后,事发了。
有人把他给卖了。一封匿名举报信,直接捅到了蒋介石的桌子上,罪名是“袒护共产党”。证据确凿。
没过几天,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李锡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平静地摘下眼镜,放好毛笔,跟着士兵走了出去。
他被关进了武汉军警督察处。
那地方,就是人间地狱。阴冷潮湿的牢房,墙角长着绿毛。饭食是馊的,水是臭的。日夜不停的审讯,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
但李锡九就像一块石头,任你怎么砸,怎么撬,就是不开口。他一口咬定,自己是按“党国法规”办事,是那些人证据不足,是下面的人办了冤假错案。
审他的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敢真下死手,毕竟是“监察委员”;骂,他当你放屁。
就在李锡九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的时候,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出现了。
负责看守他的那个处长,一天夜里,悄悄地走进了他的牢房。那人屏退了左右,对着李锡九,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李委员,您还认得我吗?”
李锡九眯着眼,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挺括军装的中年人。
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还在军事裁判所的时候,曾经从一份“通匪”的死刑名单里,划掉过一个名字。
原因很简单,那个案子,证据链有明显的漏洞,是个冤案。他当时只是本着一个法律人的良知,随手救下了一条他认为不该死的命。
他没想到,当年那个差点被冤杀的青年军官,今天,成了看管他的处长。
这他妈的,就是命。
处长没多说废话,他知道李锡九是什么人。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利用职权,偷偷把李锡九从死牢里换了出来,藏进了自己家里。
然后,他伪造了一份“犯人李锡九在押送途中,趁乱逃脱,下落不明”的记录,上报销了案
李锡九,就这么从人间蒸发了。
他欠李锡九一条命,现在,他还了。
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李锡九,没有跑去香港,也没有远遁海外。他改了个名字,叫“李厚德”,像个幽灵一样,又回到了北平。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利用自己过去在北方政坛积攒下的那些老关系,在各路军阀、政要之间穿针引线。他就像一个高级掮客,今天跟这个吃饭,明天跟那个喝茶。
表面上,他是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是在拉关系、找门路。但实际上,他是在为党,建立一条隐秘的情报通道。
1931年,沈阳城外一声炮响,“九一八”事变爆发,东三省丢了。
国难当头,蒋介石还在喊着“攘外必先安内”。
李锡九看着报纸上的消息,气得把手里的茶杯都给捏碎了。
他不能再等了。他当即开始在北方各路军阀之间奔走。他像个喋喋不休的游魂,出现在冯玉祥的府上,出现在宋哲元的军中。他劝他们,别他妈再打内战了,枪口一致对外,再打下去,中国就完了!
他主张联共抗日。在那个年代,说这话,跟找死没什么区别。但李锡九不在乎。他凭借着自己的老资格和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让一些军阀动了心。
他最重要的一步棋,是去西安。
那时的西安,是各方势力的交汇点,暗流涌动。李锡九利用旧日的人脉,秘密抵达了西安。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接洽红军的代表。
他成了一个“信使”。一个游走在国民党高层、地方军阀和共产党之间的神秘信使。
他把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传递给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又把国民党内部的分歧和动态,反馈给党组织。
他冒着随时可能暴露身份的风险,为促成国共两党再次合作,建立“西北联合抗日”阵线,铺下了一块至关重要的基石。
1936年冬天,西安那两声枪响,震惊了世界。
消息传到北平,李锡九在自己的寓所里,一宿没睡。
他知道,这是天大的事,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他来不及等组织的指示,便开始了自己的策应。
他暗中联络傅作义,联络宋子文,通过各种渠道,散布“和平解决”的言论,制造舆论缓和的氛围。他甚至设法将中共“逼蒋抗日”的真实立场,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给了几个摇摆不定的国民党将领,为张学良和杨虎城,争取了宝贵的空间和时间。
在那个决定中国命运的关口,他虽然不在西安,却用自己的方式,遥控着北平的棋局,为那场惊天事变,加上了一枚至关重要的砝码。
解放战争的炮火,烧遍了中原大地。
“盗墓将军”孙殿英,此刻正带着他的部队,被死死地困在汤阴城里。他自诩这座城“固若金汤”,对着城外解放军的劝降信,嗤之一鼻。
李锡九,此时的身份,是孙殿英重金聘请的“政治顾问”。这身份,是他自己争取来的。组织给他的任务,就是策反孙殿英。
围城日久,城内人心惶惶。一天晚上,李锡九单独走进了孙殿英的指挥部。
孙殿英正对着地图发愁,看见李锡九进来,烦躁地摆了摆手:“先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这儿烦着呢!”
李锡九没走,他搬了把椅子,在孙殿英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老孙,”李锡九没叫他“总司令”,而是用了个江湖气的称呼,一下拉近了距离,“咱们打了几十年仗了,你心里清楚,我也心里清楚。老蒋那艘破船,是守不住了。”
孙殿英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刀子一样盯着李锡九。
李锡九不躲不闪,迎着他的目光,继续低声说道:
“你现在守着这汤阴城,有什么用?给老蒋当炮灰吗?你看看外面,全是共军。援军呢?在哪儿?若你此时通电起义,凭你手上的这点本钱,将来,或许仍是一方之主。要是城破了……你那些东陵的宝贝,怕是也保不住了吧?”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孙殿英心里最痛的地方。
孙殿英的脸色,变了又变。
李锡九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北平报纸,推到他面前。
“你自己看,”李锡九指着上面的一篇分析文章,“这是华北的战力对比,连傅作义傅先生都在观望。你这汤阴,能比北平城还坚固吗?大势已去,老孙,别再给蒋家王朝殉葬了。”
那份报纸,是中共方面通过秘密渠道,提前释放的舆论信号,专门用来攻心的。
孙殿英死死地盯着那份报纸,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裂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可惜,这位枭雄最终还是被自己那点侥幸心理和对蒋介石的恐惧给绊住了脚,没敢迈出那一步。
几天后,城破,孙殿英成了俘虏,悔不当初。
而李锡九,则在城破之前,就被地下党用一条秘密通道,安全地送回了北平。他的下一个任务,更艰巨,也更伟大。
北平,即将迎来它命运的抉择。
1948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西柏坡,这个太行山深处的小山村,却是全中国最热的地方。中共中央的指挥部就设在这里,一封封电报从这里发出,指挥着千军万马,决定着一个旧王朝的覆灭和一个新中国的诞生。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老人,在警卫的护送下,走进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指挥部。他,就是李锡九。他此行的公开身份,是北平“剿总司令”傅作义的“特使”。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中共的最高层,都在。
李锡九摘下帽子,神情肃穆。他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准确地传达了傅作义的种种顾虑:担心起义后部队被缴械,担心自己被清算,担心手下将领的前途……
毛泽东抽着烟,静静地听着。等李锡九说完,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笑了。
“告诉傅作义,”毛泽东的声音从容而坚定,“只要他顺应大势,率部起义,保全北平这座千年古都和数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我们共产党说话算话。他的部队,建制保留;他本人和他的部下,既往不咎!”
周恩来在一旁补充了许多具体的政策和承诺。
这是一场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巅峰对决,而李锡九,就是那个站在天平中央,负责传递砝码的人。他带着中共最高领导人最郑重的承诺,连夜返回了北平。
傅作义的办公室里,这位华北“剿总”总司令,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来回踱步。
一边是蒋介石“坚守不退”的死命令和飞往南京的飞机,一边是城外黑云压城般的解放军和李锡九带回来的承诺。
“宜生兄,”李锡九看着焦躁不安的傅作义,沉声说道,“主席和总理的话,一言九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傅作义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李锡九。他知道,眼前这个“老朋友”,不仅仅是个说客。
李锡九三番五次地登门,晓以利害,动之以情。最终,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傅作义一拳砸在桌子上,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心。
“通电起义!”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李锡九站在城头,看着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城,看着老百姓脸上洋溢的笑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是他潜伏生涯中,最高光,也最辉煌的时刻。
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城楼上,红旗招展。
新中国成立了。
李锡九本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脱下那身穿了几十年的“国民党元老”的外衣,坦然归队,享受一个“老同志”应得的所有荣誉和归属感。
他向组织递交了申请,请求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
几天后,周恩来亲自找到了他。得到的回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时机未到。”
组织上希望他能继续以“国民党元老”、“民主人士”的身份,在新中国的政府里工作。这对团结和争取更多的党外人士,特别是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李锡九听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失落。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听组织的。”
简简单单五个字,是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忠诚。
于是,他又一次披上了那件熟悉的外衣。他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最高人民检察署委员,参与制定法律,协助审理案件,接待海外归来的华侨。他做得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在各种座谈会上,他总是以“党外人士”的身份发言,有时候,甚至会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年轻干部误解为“国民党旧人”。对此,他从不辩驳,只是微微一笑。
功成不必在我。
他把所有的秘密,都烂在了肚子里,带进了坟墓。
1952年3月10日,李锡九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终年八十岁。
他的葬礼很隆重。周恩来总理来了,李济深副主席也来了,很多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但所有的悼词里,对他的评价,都止步于“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开明的社会贤达”、“同盟会遗老”。
他,还是一个“党外人士”。
时间,是最好的解密人。
一晃,二十七年过去了。中国,早已换了人间。
1979年的冬天,北京,中央文献研究室里,灯火通明。工作人员正在夜以继日地编撰《周恩来选集》,搜集整理和周总理生平相关的一切人和事。
这天,办公室的红色电话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个工作人员拿起电话:“喂,你好,这里是中央文献研究室。”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但威严的女声。
“我是邓颖超。”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竖起了耳朵。
邓颖超的语气严肃而郑重:“你们在记述周总理身边的同志时,遗漏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李锡九。他是我们党潜伏在国民党内部超过五十年的老党员,周总理与他关系甚密。你们应该把他的名字,写进去。”
“轰”的一声,整个文献组,一片哗然。
李锡九?那个国民党元老?是我们的同志?潜伏了五十年?
这简直比任何小说都更传奇,更令人难以置信。
接下来的几天,中央文献研究室派出专人,前往组织部、统战部、档案馆,多方查证。随着一份份尘封的绝密档案被打开,一段被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红色传奇,终于像拼图一样,被一块块地拼凑完整。
从李大钊的引路人,到国共合作的座上宾;从大革命失败后的绝境逢生,到抗日战争中的秘密信使;从策反孙殿英,到推动北平和平解放;直至新中国成立后,继续以“党外身份”为国效力……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事实:李锡九,是一个伟大的、无名的共产主义战士。
1980年,中央正式发文,追认李锡九的中共党员身份,并向全社会公开。
他的名字,终于被正式地写入了《周恩来选集》,写入了党史。
至此,英雄归位。
李锡九这个名字,终于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党外人士”符号。他被镌刻进了共和国那座由无数信仰者铸就的丰碑里,与千万个无名英烈一起,共同守护着那一抹永不褪色的赤红。
真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